Sing once again with me.

夫子善诱人

我叫颜回,颜值的颜,有四种写法的那个回。


我真傻,真的,千不该万不该拜了隔壁那个孔老头为师,这不,才二十九岁,头发就都白了。 


此时,我正陪着这老头在陈国和蔡国之间的旷野中饿肚子。老头想入楚游说,陈国蔡国很不给面子地来阻拦,我们就只好困在这里了。老头长吁短叹,满腹牢骚,跟我那倒霉的子路师兄絮叨:“子路啊,吾既不是猛虎也不是犀牛,却为何给憋屈在这儿了呢?”子路师兄愣头愣脑地回答:“大概是我们素质太低,人家瞧不上我们吧?”我扶额轻轻吸了一口气,果然,老头脸都绿了。他又转向我那可怜的子贡师兄。子贡师兄比较聪明,他婉转道:“师傅啊,咱降低点儿要求,委曲求全一下,就不用这么饿肚子了。”我眼瞅着老头的脸又黑了一个色号,他痛心疾首地教训道:“伯夷叔齐圣贤吧?不还是死在了无情的命运下?至于降低标准什么的,那更是没出息的想法了!”长篇大论完,不出预料地,老头的目光眼巴巴转向了我。我悄悄叹了口气,熟门熟路地作咏叹调:“啊!老师的主张这样伟大,别人不接受,那是他们眼瞎;我们的理论如此英明睿智,他们不采纳,那是他们的耻辱!正确的主张不被人家采纳,自己却仍坚持下去,这才能显出君子的修养啊!”我慷慨陈词唾沫四溅,老头兴奋得白胡子直颤,突然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小渊哪,等你发财了,老师给你去做管家。”我两眼一黑,不如归去。


 我十三岁就跟了这老头了。一开始,我们是邻居。我从小就不爱说话,也没有小伙伴。家里很穷,每天只吃一顿饭,喝一碗水,然后就跑出去欢乐地玩儿泥巴。有一天,隔壁那个长得很奇怪的叔叔过来了,他突然看着我大发感慨:“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听不懂,直盯着他瞧。他长得很奇怪,清瘦的身材骨架颀长,似乎不堪重负地撑起一袭青布长袍和沉重的头颅;单看五官倒是人模人样,但配上一个又大又鼓像山丘一样的脑门儿,就非常匪夷所思了。他看着我呆傻的模样,又摇头晃脑道:“竖子安知老夫之志?”直觉告诉我他在讽刺我,而且他那咬文嚼字的自得样子着实令人窝火,我便不动声色回击:“你知道‘回’字有几种写法么?”他果然张口结舌。我冷笑一声,在泥巴地上写下四个“回”。他啧啧称奇:“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一边唏嘘,一边走远了。我心里十分解气,用泥巴捏了一个乌龟以示庆祝。 


事实证明我高兴得太早了。那大叔转头就登我家门,大赞我有什么慧根,要收我为徒。我爹妈被他那破落贵族的身份和煽动性话语蛊惑了,觉得我在家种地也没啥前途,还不如学点嘴皮子上的功夫去忽悠诸侯,一高兴就把我踢出了家门。


 凄风苦雨打在我身,爹娘无情伤透我心。我背上小包,一步一回头地离开鲁国,跟着一个大脑门儿怪叔叔奔上不归路。他给我起了个字“子渊”,就是很有学问的意思。大概是他觉得我这么小就知道四种回字的写法,说明我知识很渊博。然而他不知道我也只懂这个罢了。


 我们已经在陈蔡之地绝粮七天了。我差点没把指甲盖儿啃了。瞅瞅老头,他的胡子也被咂吧得只剩了一半儿。终于有一天,我那聪颖智慧风神俊朗的子贡师兄不知怎么搞回了一袋米!我眼冒金星地薅起来子路,推搡着他做饭去。我劈柴烧火淘米煮饭,闻到米饭的香味,口水都快流下来。终于忍不住,吃了一小块。 不一会儿那老头就叫我过去。他悠悠地说:“小渊啊,日前我梦见先人,大概是上天在护佑我。我们很快就能从这荒野里出去了。你把做好的饭拿进来,让为师祭奠先人。”我气得七窍生烟:大家都在饿肚子,我费心巴力做饭,你却要用来祭奠先人?我装着诚恳又羞愧的样子,用老头教给我的忽悠绝技对老头展开反忽悠:“老师啊,真不好意思,刚才有灰尘掉进饭里,留在锅里不干净,丢掉又太可惜,我就把脏的地方吃了,不可以用来祭奠了。”本以为老头又会用克己复礼的大道理来跟我磨,谁知他长舒一口气,眉花眼笑地说:“好好好,是这样啊,那老师跟你一起吃吧。”我打持久战的准备一下子卸掉,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席间老头频频亲切地与我进行眼神交流,眉宇间充满了自豪,看得我毛骨悚然,一碗米饭食不知味。


 晚上起夜碰见了我憨厚的子有师兄。他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小渊呐,你不知道师父有多看重你呀。今天子贡告发你偷吃,师父死活不信呀,说相信颜渊是仁人,其中必定有缘故。果然,师傅没看错人呐。”我喉咙里一紧,“仁人”乃老头所认为的做人的最高境界。他都不敢自诩为仁人,却用这毕生理想形容我?我垂下头,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来的伪装愧对了他。


 十三岁时拜他为师,我是他门内最小的弟子。当时我年少离家,满心忧伤,总是沉默寡言。师兄们提问我礼乐射御书数,发现我啥都不会,都很奇怪老头为啥收了我这么一个愚笨的弟子。老头鄙视地问他们:“你们会‘回’字的四种写法吗?”他们哑然,都默默走开了。老头坚信他自己的眼光和我的智商,对我进行了魔鬼式填鸭式教学,力图把我打造成一个全方位全面发展的高素质人才。我天生就有认命的特长,对老头的教诲来者不拒;也是因为被师兄的嘲讽激怒了,发誓要做老头门下最好的弟子,气死他们。同时我也发现,老头教出来的徒弟都太耿直,连哄老爷子开心都不会,这简直是天助我也啊。于是我承担起了彩衣娱亲的重任。每天嘴上都涂了蜜,变着花样夸老头丰富的思想内涵;时常驾车累得手都抬不起来,还要恭敬地给老头布菜。老头对我喜欢得简直不知怎么办才好了,逢人就说“生子当如颜子渊”。我两眼一黑,得,把自己套进去了,成了这老头的龟儿子了。


 才小半年,我就成了孔门最红老头最亲的弟子。


六年后,十八岁,学业尽成,天下归仁。与此同时,老头开始游历天下,游说诸侯。


 这是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天下大乱,人心惶惶,往日仁义被斥责为愚蠢,昔年王者被唾弃为伪善。自从宋襄公在泓水之战遵守高贵的仁义之师原则、最终战败身死之后,就再没人相信礼乐制度那一套了。人们开始崇尚武力,相信金钱,周天子已经成了可怜的傀儡。然而我的老师孔丘先生,居然妄想在这样的社会,推行他的克己复礼,搞什么仁政?我怀疑他不是疯掉了,就是脑门太大导致了脑洞太大。然而我并不敢伸手去摸摸他的脑门,看他是不是发烧了。因为我是一个品行端正、一举一动恪守礼法的好弟子。


 可是我还能怎么做呢?我是他带大的,我的知识是他给的,我的地位是他捧的,就连我身上穿的衣服,都是他买的。那天他殷殷地叫我过去,结果给了我一件丑到掉渣的衣服。我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弯下腰时一滴眼泪掉进尘埃里——被丑哭的。穿上衣服,老头满眼放光:“我年轻时就想穿这种款式的衣服,可惜太瘦了不好看……小渊呐,你穿可真好看呀!不愧是姓颜的人啊!”我本来真的要被气哭了来着,可是碰到他毫不掩饰、充满热度的目光,居然面皮一烫。这老头,为老不尊! 


于是为了报恩,我死心塌地地陪他上路了。 


跟着这倒霉的老头,免不了经历一些倒霉的事。我们总是被一些诸侯国围追堵截,夹在大国之间不得安生。那次我们游历到卫国,卫灵公听信小人的话,想对我们不利。老头像惊弓之鸟一般,带着弟子们潦倒地跑路了。临行之时卫灵公来抓人,我故意被逮住,以掩护大队人马。我费尽心机想要说服有被害妄想症的卫灵公:我们并不是路过派来的奸细,而是上天派来的正义使者,要联合各国共建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卫灵公耍小孩子脾气死不相信啊,我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这时又收到了密报:倒霉的老头走到匡地,又被人认成了人人喊打的恶霸阳虎,给围住脱不了身了。我腹诽:天下还有人和这老头相貌一样奇特,能长出这么鬼斧神工的大脑门儿?又忧心忡忡穷山恶水出刁民,老头会遭遇什么不测。但卫灵公又不信任我,不肯放我走。我愁肠百结,一夜之间须发尽白。


第二天去觐见卫灵公,寒冬腊月,我脱帽跣足,以头抢地。直到冻得手指脚趾皴裂,磕得额头血迹斑斑,连白发都染上血色,小心眼的卫灵公才信了我的话,允许我出城。 


我终于来到匡地,见到了被围困的老头等人。幸好幸好,他们都完好无损。老头眉宇间郁郁,见到我,整个人都放出了光。他执着我长了冻疮的手,动情地说:“吾以汝为死矣。”我一时间也酸了鼻子,哽咽地回答道:“子在,回何敢死。”他抚着我满头白发,高耸的眉骨下向来如幽谷一般深邃的的眼睛忽然变作了小溪一般的温柔。他拉我坐下,为我的手足上药。动作轻柔,姿态若木棉树。我这才想起,他的确是贵族后裔的。


 这么仔细想了一遍,老头确实一直待我优渥,从来都给予我无条件的信任和明目张胆的偏爱。反倒是我,从未像其他弟子那样,赤诚真挚地仰视过他。我开始感到惴惴不安。子有师兄拍拍我的肩膀,打着哈欠回去睡觉了。我坐在旷野里,吹了一晚上冷风。


 第二天早上,我满身露水地去跟老头辞行。我实在问心有愧。我用了一晚上反省——明明从不信老头的理论能为哪个统治者接受,从不信他心怀天下的抱负有实现之日,还得过且过地跟随着他,居高临下地接受他每一个因我虚情假意的赞美而绽放的微笑——只为了混口饭吃,只为报养育之恩后良心能好过。我不想这样下去了。而且,我想家了。 


老头非常吃惊。我也不肯说原因。他叹气道:“我已是知天命之年,却仍不能猜透你。”他又问:“可是因为我阻拦了你出仕?”按周礼,我早就应独立讲学或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了,可是因为我是孔门的门面,不得不以“回不愿仕”放弃了许多许多做官的机会。其实我本来也不怎么想去,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想离开这个老头。他那么蠢,如果我不在,他得被当做阳虎打死多少回啊? 


我听他这么问,非常生气,鼓着腮帮子瞪他。他看着我,忽然笑了,眼尾漾出的纹路添了几分宽容,漆黑的瞳仁被初生的朝阳融成温暖的琥珀色。其实这老头还是能看的,我想,于是微微一笑。他看着我笑,忽然俯身过来,一双衰老的嘴唇覆盖上我年轻光洁的额头。我只感到他温暖的嘴唇,那双嘴唇曾说出无数珠玑翡翠般的话语。他宽大的袖袍轻轻圈住我,良久,说道:“那你便走吧。” 


我回到鲁国,这年我三十岁,是老头所谓的而立之年。我的父母早已死在战乱中。我没什么事情可以做,只知道讲学。我把我曾经不屑于学、却又学了个精深的知识发扬光大,似乎这样就能拉近我和那千里之外的老头的距离。我记得老头没事儿就喜欢整理史书典籍,可是因为舟车劳顿怎么也没空做完。于是我费心竭力地把周游列国所获得的不同古籍互作参证,去伪存真。特别是《易》,这是老头的最爱。


 老头一辈子真心对我,我却从离开他的那一天起,才算是真心对他。


 这一别就是十年。 


我怎么也没想到我是帮老头整理典籍累死的。最后,我也再没见他一面。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如此参商。 


我留下了一句话:“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勃我以吻,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谁知后世居然传变样了。无妨,只要留下点儿什么我和他在一起过的证据,那便好了。


 我居然在死的前一刻才明白了自己对他的感情。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草哭他。 



后记:

公元前481年,颜回先孔子而去世,葬于鲁城东防山前。孔子对他的早逝感到极为悲痛,不禁哀叹说;“噫!天丧予!天丧予!” 

颜回死后,孔子在颜回对《易》所作整理的基础上,又经过“韦编三绝”的辛劳,才给后世留下一部完整的《易经》。 

颜回死,门人提出要厚葬,孔子不同意。因为按当时的习俗,父亲在,儿子则不当厚葬。结果门人还是厚葬了。孔子说:“颜回把我当父亲对待,可我却没有把他当儿子对待啊!”

 颜回死后几年,鲁哀公问孔子弟子中谁最爱好学习。孔子说:“有个叫颜回的好学,不迁怒于别人,同样的错误绝不犯第二次。不幸他早亡。现在则没有了。” 颜回被列为七十二贤之首,孔庙四配之首,有时祭孔时独以颜回配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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